五十年是什麼?                李敖

   五十年是什麼?

  五十年前,我做大學生時候,經過臺北重慶南路的一家商號,常為之流連。

  那是一家出售文房四寶的名牌店,名叫“胡開文筆墨莊”。“胡開文”是胡筆徽墨”中產墨的巨擘。前清有徽州府,下轄歙、休寧、婺源、祁門、黟、績溪六個縣,而“胡開文”這幾百年招牌,就來自績溪。

  “胡開文”傳導胡漢文一代,在上海做得風光。此公為擴張業務,到臺北開了分店,兩船貨品運到臺灣,時局突變,共產黨佔領了上海,他回不去了。從此,分店變成總店,“胡開文”浮海到中原以外的孤島,墨守成規了。

  在孤島上,胡漢文擁有中原文化的存貨,老店新開,也風光一時。我念大學時,正是他業務鼎盛的時代,他的文房四寶,我是買不起的,不過可以進去參觀。參觀之時,牆上的一張條幅,深深的吸引了我。條幅寫著——

  不畏浮雲遮望眼
  自緣身在最高層

  漢文弟   適


原來是胡適寫給他的族弟的,原來他們都是績溪胡家。這一家族,他們分別流亡到臺灣島上,但是,島孤人不孤,在他鄉,他們又重聚了。

  胡適寫給“漢文弟”的,本來是王安石《登飛來峰》詩中的最後兩句,全詩是——

  飛來山上千尋塔,
  聞說雞鳴見日升,
  不畏浮雲遮望眼,
  自緣身在最高層。


全詩把王安石因寄所托的傷心,揮灑無餘。胡適以“胡筆徽墨”出之,也別具懷抱。我每事流連,允稱眼福,仰止之情,不可掩也。

  五十年過去了。胡適早已墓草久宿;“胡開文”也被銀行拍賣,倒店異鄉;胡漢文退而賣水果、賣臺灣玉以死,一代文物,俱成雲煙。偶過重慶南路,渾忘當年曾有筆墨之莊於斯,既茫然無人指點舊跡,複惘然前塵不可複識,以渾忘出之,正所以結之也。
  
  昨天辦公室傳來,有稱胡適為大伯者,持文物求知於我。我笑說胡適在家為老么,何來大伯之稱?此公可疑,要查問清楚才好。今天得知,說此公胡姓,自稱持有胡適給他父親的條幅與對聯云云。我聞而好奇,乃電話此公,他自道胡適是他族伯,他家曾開筆墨莊。我問你老太爺是否“胡漢文”,他說正是,他奇怪我說得出他父親名字。我說更奇怪的是我可以說出你手上收藏品的內容,當下我背出王安石的詩,他更奇了。他立刻說要來看我,兩小時後,他出現了、胡漢文之子出現了、胡適的族侄出現了,半百年紀,卻不無風霜。他打開包包,塵封般的一卷,最後赫然出現了。
  
  五十年是什麼?五十年不是冰冷的半世紀,五十年是它已斑駁,我已老去;五十年是什麼?五十年是自從前走來、又走過從前;五十年是人海滄桑、墳生墓草;五十年是聚散如煙、離合奇緣;五十年是物是人非,物非人是;五十年是重現重逢、劫餘劫後,是留戀又是等閒。

  五十年是什麼?五十年是早已迷失掉的舊夢,驀然歸來;五十年是什麼?五十年是重溫了舊夢,又凝住了它。最後,是囑託也是割愛,那不無風霜的身影,留下了他的家藏。

  現已夜深,胡適墨蹟下的王安石,安睡在我家的“最高層”裏,“浮雲”都不見了。五十年過去了,五十年是什麼?五十年不是什麼,它只是子夜中的無聲欣喜、長夜裏的一聲歎息。


              李敖。二〇〇六年九月十九日夜。次晨改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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